对于饭庄门口发生的纠纷，客人们也觉得稀奇，纷纷停箸望向那衣着邋遢却身姿挺拔的青年。
只见鹿鸣手指微动，拨弦的瞬间，宛如直击胸膛的弦音随之而来，令得满堂皆屏气凝神，只剩弦音回荡。
弦音或急或缓，高昂时迅疾如骤雨、轻盈时婉转如春风，叫人心随弦动，不知不觉便陶醉其中，恍如身处山林，四季不定，景物万变。
殷商民间少有善丝竹管弦者，像鹿鸣这般神乎其技的乐师更是少见。莫说平民百姓，哪怕是饭庄内这些身份显贵的客人平日里大多也听不到如此动人的乐声。
在他们眼中，这衣着不堪的青年阖眸奏琴的身影在顷刻间变得清高，客人对他的来历浮想联翩，甚至怀疑是哪位宫廷乐师私访民间。
一曲终了，这些向来自矜身份的客人也不禁拍手赞叹，而掌柜也从弦音中醒来，连忙为先前的无礼对鹿鸣拱手道歉。
不过对于这些人的称赞鹿鸣倒不以为意，毕竟他特意奏琴的目的相当实在——
“掌柜，此曲可值一顿饭钱？”
即便脸皮厚如鹿鸣，说这话时也不禁有些羞赧，毕竟他也知晓自己的做法与那些乐妓并无区别，都是卖艺赚钱，倘若让传授他琴艺的古板老爹知晓，怕不是要从冥河游回来好生揍他一顿。
然而鹿鸣还没等到掌柜回话，客人那边就已传来众多回应——
“此曲怎可以金钱相易？小兄弟你尽管点些想吃的吃食，若囊中羞涩，由我等来付账便是！”
“正是此理，也不能白让小兄弟你献技一番呀！”
客人们难得大饱耳福，又见这位技艺高超的乐师有所求，纷纷慷慨解囊，打算请鹿鸣与采薇饱餐一顿，更有甚者还邀请他们来家中做客。
这急转直下的一幕幕看得采薇目瞪口呆，心中的忐忑早已被众多客人的盛情消融，而这都是因为身旁笑容赧然的鹿鸣。哪怕他平时再不正经，采薇也无法否认鹿鸣所拥有的才能，但这份才能一般也只在她面前展露。
如今这份才能首次在众人面前展露并得到认可，采薇在为鹿鸣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感到有些寂寞。
就像忽然被抛下了似的，两人间不得不正视的界限始终横在眼前。
见周遭叫好声不绝，掌柜暗自思忖了一会儿，便对鹿鸣笑脸相迎，拱手而道：
“小兄弟说笑了，莫说一顿，倘若你愿在我饭庄久留，今后衣食住行便由我们饭庄包揽，绝不会亏待你们！”
此话一出，鹿鸣跟采薇不禁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见到了惊喜之色。
“那就多谢掌柜了。”
完全没有推辞的打算，如此大好事鹿鸣自然当即同意。随后客人们纷纷表示意犹未尽，鹿鸣便又随性弹了几曲，直至日落西山，夜色渐浓，客人们才盛兴而归。
晚间掌柜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亲自招待鹿鸣与采薇，在问及两人来历时，鹿鸣称采薇是自己娘子，而父亲曾是王城内的乐官，自己这身琴艺便是由父亲所授，后来家道中落，父母去世后这才流落至此。
这番话基本属实，掌柜听了之后更对鹿鸣感到恭敬，毕竟就算现在落魄，鹿鸣也称得上官宦子弟，素养与见识不是一般平民百姓可以相比。
两人畅谈到深夜，采薇便在一旁乖巧地添酒，默不作声地完成“娘子”应做之事，倒也乐在其中。
可当掌柜带着他们来到安排好的客房时，采薇忽然意识到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后果——
“那今天就这样吧，你们好好休息，明日得空还请再到店里奏上一两曲。”
“一定……一定……”
望着掌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鹿鸣与采薇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情绪各异。
“现、现在要怎么办啦！”
“我也不知道啊……话都已经放出去，如今也收不回来了……”
两人的视线同时飘向客房里唯一的那张大床，沉默在夜风中悄然蔓延。
良久，鹿鸣才试探性地询问——
“要不……就凑合一下？”
“才不要啦！人家……人家为什么非要跟你睡一张床不可！你你你你……你睡地上好啦！”
“凭什么！再说了，你以前也都是在野外露宿，自然是你比我适应睡地上吧！”
“哼！谁说人家是在野外露宿的？人家以前搭在洞穴里的草窝可暖和舒适了！一点都不比这张床差！要让人家睡地上根本就睡不着嘛！”
“就你最娇贵！”
争论无果，鹿鸣反倒热出一身汗，这让采薇更不愿与他同床。
秋夜星疏，薄雾朦胧。
来朝歌的第一个夜晚分外漫长，望不到尽头的夜空引人惆怅。
鹿鸣坐在门槛上乘凉，采薇则侧过身倚靠着门梁，褪下鞋袜的白皙小脚放肆地搭在他腿上摆荡。
白天的事在脑海中依稀浮现，采薇记不大清那些客人脸上的惊艳，只记得那时鹿鸣的神情沉稳而自信。
恐怕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耀眼吧——明明是值得骄傲的事，但采薇却无法坦率地高兴起来。
她觉得自己比想象中还要自私，既想让所有人知道鹿鸣的厉害，又不想把他分享给其他人。
头一回体会到这种患得患失的复杂情绪，采薇下意识抓住了鹿鸣的衣袂，仿佛一松手就会溜走似的飘忽感笼罩在心头。
采薇想起曾经在山林里遇见的一只灵鸟，它身姿轻灵优雅，啼声清越嘹亮，采薇十分喜欢它，常自顾自地与它聊天，哪怕它从不理会自己。可是某天，它却突然消失了，没有一点预兆，显然并不留恋什么——鹿鸣给她的感觉也是这样。
最初遇到鹿鸣时，她完全不敢接近，生怕自己会让他远离山林。哪怕之后在因缘巧合之下两人相识，她也一直极力控制着自己，努力变得乖巧可人，想让鹿鸣淡忘她本身是只面目狰狞的妖怪。
可即便再像一个人，她明白自己终究是只妖，一个普通人所拥有的事物并不代表她也能拥有。
对一只妖怪来说，人类的身体实在太过纤细，倘若他想走，自己甚至无法伸手挽留。
——然而这些心思却突然被包覆着小手的另一股暖意驱散。
采薇抬头看去，迎上鹿鸣灿若星辰的眼眸，温柔的面庞胜过千言万语，仅是对视一眼采薇便觉得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穿。
又被发现了吗……每当自己感到低落、惶恐，他就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并给予更多的温暖与安宁。
采薇心想，这人实在是狡猾到骨子里去了呢。
明明比谁都温柔，心思比谁都细腻，却又不动声色，总以涎皮赖脸的模样示人……一直都是如此狡猾。
狡猾得……让人如此倾心。
*
坊间有一乐师技艺精湛的消息在朝歌城不胫而走。
虽说平民百姓不懂音律，但好听与否却也分辨得出，尤其是那弦音高昂时仿佛拈着心魂往上拔似的震撼，更令民众打心底赞叹。
这位乐师每逢太阳探出云层与垂落山头时在城内最大的饭庄出没，正是每日朝晚两食的时间，因此他的存在令得饭庄生意无比红火，哪怕是消费不起的百姓也会在门口簇拥着听曲。
一时间，朝歌的繁华仿佛都聚拢到了这儿。
“嘿……我就说自己有急智，那日把你小子招来奏琴果然没错！”
“掌柜的，既然如此，那今晚多加道酱肘子应该无妨吧？”
“又是酱肘子？怎么天天都酱肘子！我看你都快吃成肘子咧！”
与鹿鸣打了几天交道，掌柜大致了解了他是副什么性子，言辞也从起先的拘谨转为百无禁忌，而这样的相处方式两人都乐得轻松。
“话可不能这么说呀掌柜，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外面现在都在传我是伏羲下凡，你这是对神明的大不敬！”
“呸呸呸！有你这么贪嘴的伏羲大神吗？你小子少拿神明说事！自己遭报应就算了，可别连带着把我也给搭进去！”
鬼神之说不可不信，尤其是开店做生意的人对此分外敏感，见鹿鸣说起话来如此放诞，掌柜地瞪了他几眼后便抽身离去，不愿沾染上晦气。
鹿鸣依旧咧嘴笑着，全然没有奏琴时那副凛然的神态，客人们也都对此习以为常，还时不时对他打趣两句。他招了招手，将正忙着给客人们添水的采薇唤来，替自己的水杯满上。
对于他这闲适的模样，采薇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你瞧瞧你整天就知道吃喝睡，这跟家畜有什么区别嘛！”
“这话可就不讲道理了啊？我可是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才休息的。”
“哼！”
采薇自然知道鹿鸣不是无所事事，可她就是看不惯鹿鸣这跟在邑聚里没差别的生活状态，好似除了奏琴外就是吃吃喝喝，整日无事可做。
这时她忽然瞄到店门外一道熟悉的身影，于是凑到鹿鸣身边悄声说道。
“那个姑娘又来了。”
“哪个？”
“还能是哪个！你以为每天守在门口盯着你的姑娘很多不成？”
采薇说这话时不禁有些咬牙切齿，她可没忘记鹿鸣当初说要来朝歌的目的就是为了勾搭姑娘！现如今来朝歌还没几日，就已经有姑娘天天在门口偷看他，天知道鹿鸣这色鬼什么时候就给人家勾走了。
尤其这姑娘的模样还相当俊俏，双髻温婉、长发飘然，一对翦水秋瞳映得整张脸楚楚可怜，再看那身鹅黄彩纹的丝质衣裳，以及绾起长发的纯白玉笄，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不正是鹿鸣梦寐以求的美人嘛。
再加上这姑娘年纪也与鹿鸣相仿，两人若站在一起肯定般配，至少不会像采薇与鹿鸣一般被当作是兄妹。
采薇越想越郁闷，以至于没注意到鹿鸣完全没看门口的方向，像是有意避开什么一般。
“我还当自己已经被不少姑娘惦记着了，看来倒是我自大了。”
“别吹嘘了啦！你还是先想想办法解决门口这个吧！”
“怎么感觉你这语气听着怨念很深？娘子你莫不是吃醋了？”
“吃……吃醋？人家干嘛要吃醋！人家才懒得管你！你爱怎样怎样啦！”
其实采薇想的说是“明知故问”，但话到嘴边却拐了个急弯。实在气急不过，采薇抓起水杯溅了鹿鸣一脸水，惹得周遭客人哄堂大笑。
除却满脸水渍的鹿鸣以外，此刻无人注意到门口那姑娘已经消失，更没人察觉鹿鸣瞥向空荡门口的目光似乎若有所思。
*
傍晚时分，天空雨倾盆。
这场雨来得很突然，晴空不知不觉便被黑云覆压，随后暴雨骤至。
秋雨冷彻心扉，没来得及返家的行人被淋了个彻底，缩在附近屋檐下与同来避雨的野狗一般冷得直打哆嗦。
朝歌城顿时陷入了冷清与泥泞之中。
饭庄外，三三两两的行人凑一起抱怨这天气阴晴不定，但视线却不约而同望向不远处那个在同一屋檐下的少女。
雨水濡湿了她的长发与双肩，她却浑然不觉地望着店内，鹅蛋似的脸庞小巧清丽，唯独一双杏眼有些痴迷，让人不禁怀疑莫非患了癔症。
店内的琴声忽地停了，那位一直坐在店中央奏琴的乐师起身走到门口，心思窅眇地与这少女对视。
一方期待、一方无奈。
最终是少女先开口，她声如黄鹂似的唤道。
“鹿鸣！”
“诶……”
明明是应了一声，这乐师却更像在叹息。
“外面天冷，进来喝点热水吧。”
“我早就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因为这就是……”
“命……对吧？”
“没错！”
少女笑靥灿烂，仿佛坠落云端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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